2023/11/28
「@All 請各位回辦公室時，提供身分證幫忙XXX總統候選簽署」
老闆傳了一張截圖和照片在群組，不是徵求意願，而是告知。如此行事，荒唐到讓我不小心笑出來。想到上個月他才要有空的人都去某某飯店，為另組總統候選人的演講站台。當時我問一起留守在辦公室的大學長，老闆幹嘛要這樣。
「最近他跟議長的兒子走比較近，他有鳳林那邊的渡假村產權。」他盯著螢幕，邊敲鍵盤回我。語氣很平。
可是議長不是藍的嗎？
他聳了聳肩，說不清楚，「只要有利益能拿，他就是做就對了。」
雖然荒唐，我還是點開群組的連署書格式範例照片。端正嚴肅的標楷體看起來冰涼，但熟悉。
不用他教，我很清楚該怎麼寫才對。
五年前的夏天，剛滿十八歲、還沒上大學。在那個暑假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家在24鄰。小學填聯絡簿資訊欄或寫信練習需要地址時，還沒有身分證，就聽爸爸一聲一聲慢慢念給我聽，竹東鎮…文林路…幾巷…幾弄…幾號。但我賭他至今依舊不知道我們家在24鄰。
雖滿十八，但還不會騎車，唯一的交通方式是在公車度過搖搖晃晃的四十五分鐘，才能抵達市區。八月的尾聲，距離三十萬份才公投達標的連署書仍需一大段努力衝刺。各地許多自發性的團體單位或個人自行設立連署點，通常選擇在人潮洶湧的火車站前、百貨公司地下街、連鎖咖啡店……等等，有多一份支持是一份。希望能再多，再多，再多……
我獨自一人斜揹著泛黃、鼓鼓的帆布袋，到站前新開百貨的一樓星巴克，挑面看得見外頭街景的大片玻璃窗位置。靠牆、兩人座。在對座的椅背上綁上六彩緞帶（前女友送的）。桌面單純得一目了然──一杯大熱美、三枝原子筆、五十份空白連署書──
全國性公民投票案聯署書名冊
主文：您是否同意，以民法婚姻章保障同性別二人建立婚姻關係？
本人同意為上開全國性公民投票案連署人。
那是那陣子最熟爛的陳述了。
從午後坐到關門，美式被空調吹涼了。來來去去，稱不上人潮洶湧、但也不大少──有些是高中畢業後就沒見過的同班同學、有些是朋友的朋友、或是只見過兩三次面的別校社團成員、又或是完全與年僅十八歲的自己毫無生命的任何連結，只因得知此地為連署點，所以前來。微不太張揚的笑，默默寫完，說聲加油、或謝謝，再獨自離去。
店員將裡面幾乎所有椅子反抬到桌面，我正最後檢查已寫好的連署書數量，指尖因吹太久冷氣而發黏。我感受到眼角有視線。我沒抬頭，低頭清點紙張時，瞄到拖把慵懶經過我的腳尖。她拖得很慢，沒出聲趕我。
然後，我拖著一袋沉甸，快步奔走在寬寬大大的中華路上，要將連署書送往最後衝刺收件點之一的店家。我很少看到夜深的新竹，高中的門禁是晚上七點。快步走得小腿肌隱隱灼熱、發痠，抵達後迅速推開大門，快速將袋裡一疊疊連署書放在櫃台，然後跟老闆匆忙說句再麻煩了謝謝不好意思我趕時間，即再度推開大門衝出。我看著手機螢幕顯示21:56，只用快走會趕不上十點的末班車，於是解放今天坐太久的僵硬手肘──短跑，衝刺，目標為公車總站。夏天的晚上空氣悶得發燥，大馬路上瀰漫著水溝臭氣。看著距離公車站最後一個路口的號誌變成閃紅燈。那是只要十點一到，就會自動切換的燈號。
怎麼能在這時候放棄。步伐沒有因此減速。路上店家幾乎關光，沒有平日熟悉的光亮。我在陰暗中望見距離不遠的前方依稀有輛大車映著微弱的黃光，上頭寫著5608往竹東方向。我的汗滴從頸項滑至胸前，左手焦急伸進口袋撈找著悠遊卡，右臂邊高舉地揮呀揮，氣喘得大聲。
拜託不要丟下我。
剩下的記憶，是好不容易趕上末班車後，爸爸打了通電話，詳細的對話內容已淡忘，大意就是語氣不耐地問我到底要幾點才到家，到底去新竹幹嘛。確定的事實是，直到那年八月的最後，他仍不肯在連署書上簽字。我頭倚靠在車窗，閉上眼睛。不知道是喝太多咖啡又喝太少水，喉嚨乾渴，舌間疊上厚厚一層澀意；司機急停急煞、夏天裡的空調又開得太強，顛簸震動，我的太陽穴痛得以為會爆炸。
最後當然沒爆。
直到後來連署達標、三個月後公投，您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章保障同性別二人建立婚姻關係？
有效同意票3,382,286，有效不同意票6,949,697。
直到那時我還是沒爆。不灼熱。不疼痛。月台邊擠滿返鄉投票的人潮，我的右手垂放在行李箱拉桿。列車尚未進站，低頭望著鐵軌上荒涼的石塊。冬日的東北季風呼嘯，狠狠打著，寒意從我的腳底竄上。
通常面對新竹大風襲來我都會頭痛。這回難得不痛，只覺得冷。
○
「@林曾 @范范 @Tim 剩你們
莊董說兩點半要 先回辦公室給身分證
@小芸 你負責幫我收」
我點進老闆的通訊資料，他的個人簽名寫著上善若水。又不小心笑了。
我是不知道他怎麼特意遺漏我，明明沒說些什麼（但早已準備好拒絕說詞）。或許是某種嗅到事情不對勁的老闆特異直覺吧。
我站在辦公室前的騎樓，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塑膠遮棚。我把抽完的煙丟在地上踩熄。蹲下。想起留在家鄉老友說，車站對面的百貨公司好像要收掉了，雖然才開沒幾年，但似乎攸關產權問題。當然也包括那間星巴克。
現在已經不會過多的念舊與感傷。我已明白即使信念和善意或許重要，但仍無法改變許多事。真的是一丁點都沒辦法。可是。
可是。
這塊土地經常讓人失望，倒也還不至於絕望。
雨沒有要停的跡象。我趁著腳發麻前起身，撿起菸蒂，邊用單隻手控制螢幕輸入，1/13的台鐵車票什麼時候開賣。
註：2024年1月13日為中華民國第十六任總統副總統選舉日。